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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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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1942年2月,上海虹口日租界,海軍俱樂部。

太平洋上的戰事如火如荼,俱樂部裏日軍軍官們的恰恰舞也跳得如火如荼,大約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放縱,因此一個個格外地賣力。楊慕初走進去時,正好看見這樣一幅情景,特高課某位皇軍長官正摟著一個嬌滴滴的姑娘亂轉,兩個人天翻地覆地一通步子踏下來,楊慕初覺得自己實在頭暈。跟隨他進來的楊九二見狀,殷勤地建議:“老板,您要不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坐坐?”

楊慕初倒不覺得什麽,地方沒找,揮揮手讓老九找了一個姑娘來。他的不遠處站著剛剛回到上海的鈴木清夫,對方見他迅速融入了這場景,舉起酒杯遙遙敬他,心中著實讚嘆慕初君的識情趣。

楊慕初一曲跳下來,額頭上已經出了一層密密的細汗,嘴裏也不時喘出幾口氣,完全是一副體力不支的樣子。他摟著的姑娘倒絲毫不覺得累,眼見著眼前的人風流瀟灑,竟舍不得放開手。楊慕初無奈,停了腳步,朝姑娘笑笑:“你叫什麽?”

“蕭蕭。”姑娘微微害羞,說話聲很小,不過楊慕初還是聽清楚了。

“很好聽的名字。”

楊慕初頗為讚許,爾後連同蕭蕭一起離開了舞池。兩個人找了位子坐下,楊慕初端起一杯紅酒抿了一口,酒很好,果然是最後的狂歡,滿場的喜意都像是融入了這冰冷的酒中。

“你怎麽不喝?”

他喝了半杯放下,才發覺蕭蕭坐在旁邊,什麽都沒動。

“我不用喝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楊慕初來了興致,他發現這姑娘說話很有意思。

“我問你,你喝酒,求的是什麽?”

“濁酒千杯,但求一醉。”

“先生高見,我不喝酒,是因為我已經醉了。”

在說這句話的時候,她的眼睛裏突然迸發出一種火熱的光芒,直直向楊慕初刺去。後者苦笑著向後坐了坐,避開這莫名其妙的愛神之箭。

“蕭小姐,你還沒喝酒呢。”

“酒不醉人人自醉啊!”

楊慕初的身子忽然一僵,蕭蕭的手已經攀上了他肩頭,整個人便向他身上壓去。楊慕初推了一把沒有推開,心中直罵自己眼拙,剛才還想這姑娘清純,哪知又是條美女蛇,他今天算倒了大黴,回頭定要好好教訓老九一頓。

鈴木清夫的眼風在舞廳裏轉了一圈,再回頭時,只見楊慕初躲在角落裏正跟一個舞女纏得難解難分,他不由多了幾分好奇。楊慕初的老婆孩子走了快半年,他也按捺不住了嗎?想想當初楊慕初對著和雅淑情深一片的樣子,現在才是原形畢露麽?果然是中國的古人說得好,仗義每在屠狗輩,負心多是讀書人。

他再看看舞池裏,那些海軍軍官們會跳的不會跳的,都在裏面轉著圈。他也無來由地一陣悲哀,今天他們尚且能在這歌舞升平的上海灘坐擁美人美酒,明天就要面對波濤洶湧的太平洋。鈴木清夫比任何人都清楚,這場遽然發動的對美國的襲擊,必將使帝國滑向一個深淵。他想起少年時去過九州的宮崎縣,傳說中,第一代神武天皇就是從那裏開始乘船東征大和國,從此開創了帝國最輝煌的歷史。

鈴木清夫固然相信大和是海洋的民族,但是在茫茫萬裏的太平洋上,戰場就是賭場,看戰術也看命數……鈴木清夫喝了口清酒使勁兒晃晃腦袋,他今天想得太多了。

不止是他,今天與會的軍官們,想得都很多。瀧澤久保無須出征,因此沒有在場軍官們那麽多的愁思。他只是喝酒,然後閉上眼睛,和著樂器的節奏輕拍自己的大腿。閉上眼睛後,便是另一個世界。

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傳出來幾句歌謠,聲音很輕,像是喝醉後的囈語。

“兎追いし かの山,小鮒釣りし かの川。

夢は今もめぐりて,忘れがたき 故郷。

如何にいます父母,恙なしや友がき。

雨に風につけても,思い出ずる故郷。

志をはたして,いつの日にか帰らん。

山は青き 故郷,水は清き 故郷。”

那聲音剛開始很小,只是一個人在輕輕唱,後來越來越大,跳舞的軍官們紛紛停下了腳步,怔怔佇立在原地,唱出這首哀婉動人的歌謠。

楊慕初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麽,只是覺得那曲子很好聽,卻又帶著淡淡的哀傷,令人不由自主地難過。他看到唱歌的軍官們臉上漸漸滑落下淚水,大概也明白了他們在唱什麽。

蕭蕭附在他耳邊,輕聲用漢語唱了出來:

“追逐過兔子的那座山 ,釣過小鯽魚的那條河川;

常常魂牽夢縈 ,我難以忘懷的故鄉;

爸媽過得如何,友人是否無恙;

任憑風吹雨打,依然讓人眷戀的故鄉;

實現胸中的志向,什麽時候才能回到;

那山清的故鄉,那水秀的故鄉。”

舞池中的樂曲悄然停了,縈繞在宴會廳裏的,來來回回都是軍官們渾厚的男子聲音,低沈哀傷。這是日本家喻戶曉的一首民歌,名字叫《故鄉》。楊慕初聽了蕭蕭的翻譯,心中無端生出一股痛楚,放眼望去都是日本軍官,他們在唱歌思念家鄉,他們也有家鄉……

楊慕初低下頭舉起酒杯,沒有人看見他的眼淚落入了酒中。他也有家鄉,他的家鄉南京,六朝古都,風月之城,就那樣毀在了日本人手中!三十萬冤魂屍骨成山,在這一刻,楊慕初承受不了這樣的恨與痛,他用力握著酒杯,指節處泛起了不自然的青白色。

他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,和著憤怒痛苦與憎惡一楊慕初起吞了下去。再放下酒杯時,他又是從前那個楊慕初了。

“你哭了?”蕭蕭指著他略帶紅色的眼眶問。

“是,這首歌很感人。”

一曲終了,漸漸匯成一片悲泣。鈴木清夫並沒有制止,明天他們走上戰場,便再也沒有哭泣的權利了。

“慕初君!”

他見楊慕初走過來,過去打了招呼,“大家觸景傷情,你見笑了。”

楊慕初點頭微笑,“歌很好聽,也很感人。”

兩個人把盞言歡了一番,楊慕初不經意地問:“鈴木君這次回東京述職,沒出什麽事吧?”

他固然問得小心,鈴木清夫又哪能聽不出來。“正常的述職而已,慕初君多慮了。”

“那就好,這一季的紅利,我已經如數派人送到了你府上,不知鈴木君是否滿意?”

“當然,當然,慕初君是商場奇才,在下早已領教了。”

他們二人合作愉快,聊起來也不乏談資。過了一會兒,有人來請鈴木清夫上臺講話。今天本來就是給海軍軍官們舉行的踐行宴,鈴木清夫推辭了一番推辭不掉,也就上了臺。無非是勵志的演講,什麽乘風破浪沸海煮鯨,他自己也不能信。他們能否回來,這場戰爭是輸還是贏,鈴木清夫說到最後,也意興闌珊了。

楊慕初是為了彰顯中日親善被邀請來的,他自己也覺得無趣,日本人要打美國人,竟然找他一個中國人來鼓舞士氣。鈴木清夫請他發言,楊慕初急忙擺了擺手,苦笑著解釋:“我可不懂日語啊,鈴木君,還是別為難我了。”

鈴木清夫不在意這個,“慕初君,你可以說中文的。”

楊慕初不知打著什麽主意,想想也同意了,走上臺朗聲道:“各位即將遠征,貴國的榮耀從此系於各位身上,此情此景,令我想起了中國古代壯士出征的情形,請容在下獻醜了。”

他轉頭看向鈴木清夫,“有紙墨嗎?”

本來是沒有,不過鈴木清夫一聲令下,很快便送上來文房四寶。楊慕初將一張雪白的宣紙鋪在長條餐桌上,執筆潑墨揮毫,四個大字龍飛鳳舞地出現在眾人眼前:“滿座衣冠。”

鈴木清夫一看就明白了,“這是辛棄疾的詞?”

“正是,滿座衣冠勝雪,楊某祝貴國武士此行順利。”

鈴木清夫頗為動容,他朗聲誦道:“將軍百戰聲名裂,向河梁,回首萬裏,故人長絕,易水蕭蕭西風冷,滿座衣冠勝雪。”

這詞悲壯之極,不知道在這場滿座衣冠勝雪的離別之後,他們又將面對什麽?鈴木清夫一聲嘆息,命人將楊慕初的墨寶收起來,匆忙之間,他沒有看見楊慕初掩藏在唇邊的一抹狡猾笑意。

楊慕初回到家時已經是深夜了,不過楊公館的燈依然亮著。他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描述給阿次聽,說到最後,楊慕次笑起來,“你還真能說。”

“你才知道?”楊慕初嗔了他一句,催他快去休息。

楊慕次站起來,臨走前又不甘心地問:“真的是滿座衣冠勝雪?大哥,我才不信你的解釋。”

楊慕初靠在沙發上,放松了身體,悠然嘆道:“滿座衣冠禽獸。”

楊慕次楞了楞,笑道:“果然如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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